如果有一天你要怪我,那就怪吧。
我一直坐在这里,听别人说起你的事。说你的幸福,说你的不幸福,说你的好,说你的坏。我已经不会再有其他的表情了,对你来说,我已经不在你的世界。
对你来说,我也许不过是人族一个法力微薄的小法师,对我来说,你却是尊为龙主的龙族。即使,那时的你不过是条少不更事的小红龙。
那时候……回忆起那时候,我总会在这被结界围住的沙棠树前让笑容在脸上绽放,你说的最喜欢的我的笑容。
我永远都会记得,我被师兄再次取笑不能召唤精灵之后站在清风涧,右手伸向远方,大声喊着:“神仙也好,妖怪也好,随便出来个什么东西吧!”
你就这样从天而降,摔在我身边。一只小红龙,憨态可掬的小红龙,扭动着尾巴愤恨地看着我的小红龙。
“啊!龙!”欣喜万分的我将你抱起,早已将师父告诫给我的话全然忘记,忘记了师父说龙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忘记了师父说龙是不能被召唤的,忘记了师父说龙是……邪恶的。
“你在摸哪里!放手!无知的人族!”你一边扭动着你羸弱的身躯一边发出怒吼,我连忙将你扔出几步外,跪倒在地上,前额抵在手背:“淑儿无意冒犯龙主,请龙主降罪。”
“什么龙主,别开玩笑了,起身见我。”听到你的语气淡漠,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我不敢站起,只得跪坐。
你,七八岁模样,红发红瞳,红发似火双瞳似血,身穿黑缎金线镶边长袍,稚嫩柔弱,眼中却有流云飘过。我不禁就这样看呆,看惯了师父师兄永恒的湛蓝,迷恋了你那黑缎长袍。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你俯视跪坐在地上的我,“淑儿?”
“诶?是,龙主。”我模仿着师父进香的样子,再次拜倒。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龙主。”你有些恼怒,“叫我黄泉。”
“诶!黄泉?”我不敢置信,竟有人会起名黄泉,阎罗殿前黄泉?
“嗯,黄泉。”你就这样冷冷看我一眼,“起身吧淑儿,我不是龙主。”
“可、可、可你是龙!还是红龙!”我跳起指着你的鼻子惊叫,“你怎么可能不是龙主!”
“都说了不是!我不是龙主,我是被你召唤来的,我是善良无害的小红龙!”你的表情如此纯真,眼中流云散去,只剩……无助?
每日思及此时,沙棠树下的我忍不住暗笑自己真笨真傻,自生来修仙问道七年之久,竟能相信你所说的分明毫无可信度的话。
你说你不是龙主,我信了,后来的我笑自己傻;你说你是被我召唤来的,我信了,后来的我骂自己笨;你说你是善良无害的,我信了……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如此相信着呢。
师父名叫明月,普通得容易被人遗忘却又难以忘记的名字。听师兄们说,师父曾经有个超凡脱俗的名字,只是现下已经再也想不起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人遗忘掉一切,属于自己的一切和那些想要得到的一切。
那时候,我年方七岁,不懂得的事还很多,比如说,时间和距离。比如说,刻骨铭心。比如说,生死契阔。比如说,君在天涯,我在海角……
我带你回清风阁见师父,师父头发胡须早已是雪白,自我在襁褓中与师父初见,他便是如此。
你初见师父明月,便是一声轻而淡的冷哼:“明月师父,你可知昆仑山上白泽一族已然死绝灭族?”我回头看你,你脸上带着冷漠的笑,血色的眼睛似乎被点着,一团火就在那里升起。
师父不曾转身,背对着我们,声音也是轻而淡:“淑儿,这是为师的劫或是幸,留与你后来评议。”年幼的我听不懂,只能垂手而立,轻声应着,是,师父。
“清风师兄安好?”师父突然转身,扑到你身边,环住你的腰肢,“殿下,师兄他安好?”
你轻柔地摘去师父的白发白须:“锦棠与陆吾早已转世,不周城虽非安乐场所,让两人隐于昆仑墟却也无妨。这些,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去冥府寻清风?若说你已然释怀,又何必铭记着与清风相守时的名字?若说你刻骨铭心,又何必将‘清风’二字铭于匾牌之上?若说你念念不忘,又何必化身老者,舍弃女儿之身?若说你已然绝情,现下又为何问起清风?”
我呆呆地看着师父如孩童般偎在孩童样的你的怀中,泪雨滂沱。我第一次知道,泪水决堤也是如此令人……羡慕。你偏头看我,嘴角上扬,似乎是笑了。
“当年,锦棠收留了被弃之荒野的清风,明月也收留了与清风相仿的你。”你紧跟在我身后,不离半步,“你与清风倒也有些相像。”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我刹住脚步转头质问,“你是师父口中的殿下,你还骗我说你不是龙主!”
你一脸无辜,摊开双手:“明月只是称呼我为殿下而已,并没有说我是龙主,我骗你什么了?”
我将信将疑,歪着脑袋看你,想不出殿下与龙主间的差别。想不出,于是完全放弃怀疑:“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更加无辜地看着我:“我是被你召唤来的,当然要跟着你了,不然还能怎样?”
真可笑,这样说辞,我竟然又一次相信了。也许是不想质疑你,也许是我懒得去质疑。真可笑,不周城司攻的城主黄泉,在你还是小红龙的时候,你的性格就如此恶劣。可是为什么,如此恶劣的你,会有那样无辜和无助的眼神?
我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看透,自以为善良,其实全部都是自以为。在你眼里,我也许真的是又笨又迷糊又喜欢耍宝的无知人族。可是,不管我是怎样的,不管我做过多少在你而言的蠢事,不管我做过在你而言是伤害的事,不管我有没有在你面前哭泣,却是谁也不能抹去印在我们回忆里的我对你说过的那句:
“此生此世,我生存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看你喜乐安康。”
这句话,现在的你懂了吗?懂了吗?懂了说这话的我并不是为了与你生死相守才存在的吗?懂了说这话的我早就选择了生活在你的世界之外了吗?懂了说这话的我是忍住了多少泪水才面带微笑了吗?
第二天,师父丢下了寥寥无几的徒弟们,远游。你在我身边逗弄着地上的蚂蚁,说师父去了冥府寻找她的情殇,解那千千结。
我懵懂不知,与你一起逗弄蚂蚁。你说此后我就是你的方向,可是你的方向却被你牵着手牵到了不周城。究竟谁才是谁的方向呢?我不住地问自己,我说,没关系,谁是谁的方向都好,只要在一起就好。
“淑儿,几千年来,你没有离开过这里。虽然拥有了无尽的生命,实现了当初修仙问道的目的,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不如以前快乐。”结界外的童子将你曾经送过我的鸢尾花递进结界,“就像我师父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个关于必方圣兽的故事那样,失去了生存的方向,留在世上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木头。”
我对那童子笑笑,捡起落在地上的鸢尾花,黄泉,你说过,就算是木头,也能怀着希望开出花来。我记住了,所以,我一直在等待。即使这个等待很荒唐,即使这个等待无期限,即使……这个等待从来都不知道我在等待。
黄泉,我当初并不是立志要得到永生才修仙,如果一切可以预料,我愿意选择永远都只是最笨最笨的连最低等的精灵也不能召唤的小道童。
当年师父对我说,那就是她的幸或是不幸留给我来评议。师父,现在还需要我来评议吗?锦棠和陆吾转世,在不周城里变成了神医一对,逍遥自在;你和清风隐入昆仑山,自此世上再也没有你们的消息。
舍弃了一切,就是为了相守。师父,相守,对再也不能离开沙棠树的我来说,是天海之间的距离。
远离不周城,再也回不去,再也无法与你相见。其实,我并没有后悔,后悔我所做的决定。两个人,在不同的世界里,各自幸福,这样的设定,是不是很幸福?
在不周城,在你身边,我似乎渐渐地就成为了法力高强的法师。我在所有人对我的敬畏眼神里,这样察觉到。你果然像我的召唤兽那样,一直在我身旁,不离不弃。
在昆仑墟,我们坐在滴着水珠的银杏树下看着日落,我捏着你黑缎长袍的边角,说:“泉泉,我喜欢你长袍的颜色,深邃得让人无端流泪的颜色。”
你扬起嘴角,看着我的眼睛说:“淑儿,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你的双眸就是这漆黑得如同是蟑螂背壳的颜色。”
我朝你翻翻白眼,真是性格恶劣的人。哦,不,是性格恶劣的龙。
那时让我哭笑不得的对话,听后来离开了不周城的蓝蓝说起来,我竟然流泪了,为了那个在整个不周城里被称为史上最好笑的笑话。
那是很多年后,一个名叫烟火的杀手在不周城的茶楼上兴致高昂地说着:“黄泉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像极了蟑螂的背壳。”这话有没有被你知道不得而知,但是烟火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秃了三年却是人尽皆知。
我不知道,多少人会因过去毫不起眼的一丝丝回忆流泪或是微笑。当蓝蓝对我说:“淑儿,我以前不懂得,黄泉身边为何总会有一个叫淑儿的不起眼的女人在,现在,我懂了。只是,我也是一样,再也不能回到不周城,我不能把你还在人世的事告诉黄泉,也不能再跟烟火狼狈为奸,同看朝阳晚霞,挂在树上像两只蝙蝠。”
呵,多少原本可以,变得再也不能。